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战火打破了欧洲70余年来的和平。出乎许多人意料,俄罗斯的“闪电战”未能速胜,与二战时德国在1940年进攻法国的摧枯拉朽形成极大反差。此时,阅读伦敦大学历史学教授朱利安杰克逊的《法兰西的陷落》,颇有趣味。
苍云白狗,70年时间回眸,可以窥见重大历史事件对后世的影响往往超过一代甚至几代人。法国当年令人错愕的速败,至今仍深刻影响着当代法国人的观念,乃至整个欧洲的政治格局。
马其诺防线公里的坚固防线年建成,地上部分拥有装甲或混凝土的机枪与火炮工事,地下部分相互连通,作战、休息、医疗、仓储分区清晰,其先进程度在当时世界堪称之最。
人们常说,马其诺防线使法国军队盲目乐观,一心防御,因此导致了法国的战败。杰克逊教授却认为,这种指控毫无根据。马其诺防线从未被设想成中国的长城,用以将法国与外界隔离开来。马其诺防线的战略考虑是解放法军的人力,以便于在另外的地方发动进攻。一战期间法国军队伤亡惨重,在1930年代人口总数仅为德国人口的一半左右,因此马其诺防线的战略考虑完全切合当时的现实。诚然,德军1940年从马其诺防线北方的阿登高地突入,马其诺防线在实际战争中没有发挥作用,但这实际上也是法国军事指挥当局的原意。如果历史可以假设,德军在北部突进时遭到有效阻击,那马其诺防线的作用会被后人更充分地认识到。
战事迫在眉睫,法国人穷其智慧,想参透德军最先攻击的地点。这是战局成败的关键。德军原先的进攻计划,因为一次偶然的飞机失事泄密,这也促成了另一份更加大胆的“镰刀收割”计划。这一计划是德军穿过阿登高地发起主攻,然后像一把镰刀一样转向西北挺进,从而切断比利时境内的盟军与后方的联系。“镰刀收割”计划成功与否,取决于德军装甲部队能否在法军做出一定的反应之前突破阿登高地。法国人1938年在地图上推演,假设德军装甲部队穿过阿登高地的时间为60小时,法军相信自身有足够时间增援并击退德军。
1940年5月10日,德军进攻的消息传来时,法军总司令甘末林将军一反寡言少语的常态,迈着大步,哼着小曲,在要塞的走廊上走来走去,神情愉快,威武神气。此前一年的8月23日,他就明确宣称,军队已经做好了开战准备。
甘末林的信心源自法国在1930年代后半期重整军备取得的“巨大成就”。1938年时,法国军费开支超过政府所有开支的三分之一。开战前,法德两国的坦克数量大体相当,战力上各有所长。以法国最优秀的重型坦克B1为例,其威力强于德军的四号坦克,但机动性不及。在火炮上,法军拥有11200门,大大超过德军的7710门。但在空军上法军远远落后。开战前,法军总计拥有1286架飞机,而德军飞机则多达3530架。即使加上英国派驻法国的416架飞机,法军的制空能力也不及德军。
从甘末林的第一反应能够准确的看出,法军总体实力虽不能压倒性地优于德军,但在防御战中有充分理由相信不会落败。事后推演得出的结论是,两军在军事思想上的差距特别大程度上决定了成败。
二战后很长时间里,人们指责法国军队思想保守,仍像一战时期那样进行备战,这最集中地体现在对坦克的应用。法军还仅是因循一战的套路,将坦克大多数都用在支援步兵,尽管戴高乐上校在1934年就提出发展独立装甲师、进行坦克集群作战的设想,但没能引起太多重视。杰克逊教授精妙地评述道,法军的作战思想有些摇摆不定,在进攻前先设定了太多的条件,为取胜设定了几乎不可能的、苛刻的前提,无异于要把圆的变成方的。
贝当对1940年法国战败言简意赅地评论道:“孩子太少,武器太少,盟友太少。”这个观点的第一项和第二项都有争议。法国人生育率不如德国人,总体人口4000万,德国拥有7000万人口,但马其诺防线至少相当大程度减轻了人数不足的窘境;至于武器的对比,上文已经显示,相差不大。但贝当观点的第三项却是无可争辩的。
法国的同盟在1930年代开始走向瓦解。最根本的原因是,法国缺乏经济资源,无法靠物质援助来巩固同盟关系,因而使同样面临德国威胁的东欧国家与法国关系开始变得若即若离。波兰人与德国人在1934年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而后比利时废除了与法国的军事条约宣布中立。对于罗马尼亚与南斯拉夫,法国也不能提供强有力的保护。用历史学家罗伯特扬的话来说,法国人想要的是“愿意为法国而战的盟友,而不是让法国为他们而战的盟友”。
影响法国与中东欧盟国关系的另一个问题是,法国的地理位置使其不能直接向盟国提供军事援助,解决这一问题的可能性是与意大利结盟,这样将可以使法国军队利用意大利的铁路快速到达多瑙河,并且腾出法意边境的15个师调往东北部,让意大利在地中海的海军保护法国与北非殖民地之间的海上通道。可惜意大利最终投向德国的拥抱。
英国是法国最可靠、或是说唯一的盟友,但这也是建立在彼此复杂情感的基础上的。杰克逊教授评论道,“法国人痛恨自己什么都要依赖英国人,但他们了解他们最终离不开英国人;而英国人痛恨的则是这样一个事实:尽管对于法国的政策经常是出于同情,但他们明白他们最终不能让法国失望。”英法两国在一战中并肩作战,胜利留给了他们美好的回忆。但在很多法英将军的心里,仍埋藏着对诸多历史事件的不满。
1940年5月9日晚,荷兰和卢森堡边境的守军听到德军机群飞过天空的声音。凌晨4点35分(法国时间),德国的入侵开始。德军空降兵开始空降荷兰,陆军也同时越过卢森堡和比利时边境。尽管历史学家一致认为德军突破阿登高地默兹河防线是法国沦陷的最主要的原因,但即使是早有准备的荷兰、比利时一线,德国人的战斗也顺利得出乎意料。5月14日,荷兰投降。
德军对阿登高地的进攻从5月10日开始,就没有遇到什么敌人,在12日下午到达了默兹河。虽然英法盟军期间发现了阿登高地“相当数量的机动部队和装甲部队在移动”,并派出飞机进行轰炸,但盟军的关注焦点却集中在比利时中部。在德军从三处突破了默兹河后,法军司令部的报告还不能判定敌人的主攻区域。
5月13日,德军渡过了默兹河,并没有如法军预想的那样逆时针向东南推进,以便攻击马其诺防线后方,而是快速向西推进,一直达到英吉利海峡的索姆河口,镰刀指向在比利时的盟军。法军的小心谨慎与优柔寡断,与德军的冲动鲁莽和大胆无畏,是对1940年两军差异的完美概括。
5月15日清晨,英国首相丘吉尔接到法国总理雷诺的电话,他用英语说:“我们战败了。”隔天,丘吉尔抵达法国外交部,会晤法国领导人。在甘末林将军做完5分钟的战况介绍后,全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丘吉尔问他:“战略预备队呢?”甘末林将军摇了摇头,耸了耸肩,说:“一支也没有。”对德军而言,法国首都已是唾手可得。
5月28日,比利时投降。本就对比利时极度不满的英法同盟,最后一次达成一致,把比利时当成战事不利的替罪羊。而一旦比利时“背叛”这个借口被用完,英法两国就只能互相指责了。在敦刻尔克大撤退后,盟军彼此怨恨变得合情合理。英军认为法国在准备撤军问题上拖延了太久,而法军也认为丘吉尔的承诺没有正真获得全部兑现。两个盟国彼此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6月10日,法国政府开始从巴黎撤离。第二天,丘吉尔飞往法国参加在布里亚尔举行的会议,接替甘末林位置的魏刚十分明确地告诉他,战争已结束了,巴黎不设防。虽然“停战”一词没有被说出来,但丘吉尔知道结局已经没办法改变,法国人民在大街小巷保卫巴黎的画面虽然感人,但实际永远都不可能发生。
6月17日,贝当接任总理后发表第一次广播讲话。他说:“今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对你们说,我们一定要停止战斗。”6月22日,法国投降。
作为世界大国之一的法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落败,令全球各国大为震惊,也大大激励了德军征服欧洲的决心。没有西线的后顾之忧,德军最终在一年后开始大举进犯苏联。在苏联广袤的原野上,德军再次尝试到势如破竹的快感,但也最终在斯大林格勒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也是因为德军初期战果的顺利,挑动了日本称霸太平洋的欲望,使战场从欧洲扩散至全世界,战事升级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可以说,法国的失败,对其后全球战局的影响无比深远。
在法国即将沦陷的前夜,贝当接手。他的到来为在战火中仓惶逃难的法国人带来了一丝希望。在拥挤的难民潮中,人们谈论起这位以爱护将士闻名的战神时充满敬意,他们相信贝当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的中流砥柱。因此当“停止战斗”这样的话语从贝当口中说出时,多数人从内心里是服从的,甚至是感激。当然,贝当的一世英名因此也毁于一旦,英国舰队开始对昔日盟友法国海军展开无情杀戮。
法国人的厌战是根深蒂固的。始于1914年的一战主战场在法国展开,让法国生灵涂炭,130万精壮男子献出生命。在法国3万个城镇和村庄中,每一个都建有纪念死者的战争纪念碑。在1930年代,那些纪念碑还很新,许多活着的人都还记得刻在上面的名字。
因此,从战争中摆脱出来的法国成为一个深刻的和平主义社会,就不足为奇了。小说家让吉奥诺在战争中中了毒气,几乎失明。1937年他发表了《拒绝服从》,主张如果战争爆发就逃亡。存在主义哲学大师让保罗萨特在日记中写下了他在假战争(1939年9月至1940年5月)期间厌烦的心理:许多人希望能达成一项“协议”。大部分士兵差不多都愿意接受希特勒的宣传。他们开始十分厌烦,士气一落千丈。
戴高乐成为了丘吉尔的座上宾。1940年6月18日,他在伦敦发表演讲号召民众抵抗侵略,而这一天正是滑铁卢战役拿破仑战败的纪念日。当时,自由法国运动没有过多的追随者,法国本土的抵抗运动也仅是破坏交通、散发传单之类的小打小闹。四年之后,在英美联军的庇护下,戴高乐回到巴黎,面对上百万热烈欢迎的民众,他宣布:巴黎的人民在法国军队的帮助下,解放了巴黎!
是的,对于一个已经饱受蹂躏、但内心高傲的民族,道明凭借外族获得解放,只会使羞辱感更加深重。1940年后,法国被分成了占领区和维希政权,维希政权成了德国人的帮凶,开始绞杀犹太人。维希的一页如此黑暗,法国人不愿过多回忆。
杰克逊教授在一次演讲中展示了一张照片:二战胜利后,一位战争期间与德国人睡觉的法国女人被剃了光头,由四个法国男人拉着在巴黎街头示众。他问道,战争期间,这一个女人为了活下去,选择与德国人睡觉,有错吗?谁有资格审判她?